人间喜剧（5）
.石乐志
【27】
“你是把我剪秃了吧。”
摸着光秃秃的后颈，没有镜子的现在安田章大只能这么想。
“我觉得我剪得还不错。”取下安田的围脖，大仓忠义拉起安田的手，“洗头。”
没缩手，安田回头看了眼散落在地上的曾经属于自己的头发。
“如果很难看怎么办？”
不安地摸着自己的头发，安田此刻才开始后悔。
“你怎么样都不会难看。”
“如果我觉得难看呢？”
“那我给你赔礼道歉，车子也好房子也好，随你选。”
大仓说话时不带一点迟疑，他口中的东西听起来就像萝卜白菜一样廉价。
在进浴室前大仓用手捂住了安田的眼睛。
“干嘛？”
“总要留点惊喜嘛。”
“不是惊吓就好了。”
闭着眼站在镜子前，安田听到了从背后发出的大仓的笑声。
“你笑什么？”
安田越发的惶恐。
“如果你觉得好就给我点奖励怎么样？”
“啥？”
安田不知道身后的男人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脑回路，明明是对方硬拉着自己要给自己剪头发，现在剪完了又说要奖励。安田见过任性的人，却没见过像大仓一样任性的人。
“那就这么说定了。”
根本不在意安田的回答，大仓自顾自地做出决定。
“喂，你别擅自……”
安田的话还没说完大仓就松开了手，仔细打量着镜子中的自己，安田仿佛从镜子中看见了高中时的自己。清爽的短发，没有了过长的鬓角和厚重的刘海，对于露出的耳朵和脖子凉飕飕的，安田还有几分不适应。
“怎么样？”
双手搭在安田的肩上，大仓一副求表扬的模样。
用手摸了摸鼻子，安田不知该不该夸奖大仓。如果肯定便意味着自己需要给他奖励，但如果否认又总觉得太过小家子气。
“很合适对吧。”
低头亲吻着安田露出的脖颈，大仓的手环上了安田的腰。
“不算差。”从大仓的怀里挣脱出来，安田面对大仓站着，“那么你想要什么？”
【28】
乌鸦停在高高的墙壁上，它那黑色的羽毛是如丝般的顺滑。看窗外，被乌云压抑着的天空是不晴朗也不会下雨的阴天。心脏还在跳动，今天也好好活着。那些被拿走了的东西什么时候才会还回来？乌鸦凄厉的叫声隔着玻璃从窗外传来，仿佛在说今天也是美好的一天。
【29】
丸山隆平喜欢上恋爱小说是受他母亲的影响，在他的回忆里小时候家里客厅的茶几上一直放着各种各样的女性杂志，母亲不在的时候他总是会偷偷拿来看，最初他只是喜欢杂志上缤纷的配色，但渐渐的他也喜欢上了杂志上那些短篇的恋爱小说。
樱花飞舞的上坡路、白雪皑皑的荒原，拉着手走过的林间小道、接吻时乘坐过的摩天轮，热恋时说过的蜜语甜言和分手后流下的泪水与不甘……丸山醉心于文字的多变与美好，也沉醉在那些虚假的被编撰的恋爱故事中。
“我想和你谈一场只属于我们自己的恋爱。”
某篇小说的主人公曾这么说过。
丸山隆平的初恋在初三萌芽。
从田径部隐退的丸山开始专心备考，每天放学后，在去补习班之前的那段空闲时间里他都会去学校的图书室学习。初恋的对象是图书室的管理员，比自己小两届的女孩，长得并不算漂亮，有着一头黑色的齐腰长发和如墨般的杏眼。女孩瘦瘦小小的，说话也总是细语轻声。丸山每次和她说话总是不自觉的就紧张起来，他的脸涨得像被煮熟的章鱼，也经常结巴。每次看见女孩站在梯子上整理书籍，那单薄的身形总是让丸山忍不住去担心。
想要保护她。
隐藏着自己的真心，丸山写起了小说，小说女主角的原型就是她。
春假过后，丸山的小说才刚刚写到一半。在他每晚都冥思苦想小说剧情的同时，他却一不小心看到了，在放学后图书室的某个角落里，在夕阳西下人影被拉得老长的光影中，他看到了女孩和自己不认识的男生接吻的场景。
未果的初恋，还没告白就被甩的悲惨结局。就像丸山那部没写完的小说，永远不了了之。
【30】
高中的时候丸山依旧选择了田径部，虽然初恋的结果很悲痛，但他却留下了写小说的习惯。只是他不愿再去写恋爱小说，现在在他空白的纸张上书写着的是拯救世界的勇者和在天空中飞翔的巨大机器人，绕口的魔法被标记上了奇怪的英文，废弃旧宅里的鬼怪会取走过路人的心脏，落魄武士手中的打刀因为激斗碎成了两半……丸山把文字当做了空暇时的娱乐，他把脑内那些奇妙的故事写进了文章里。
高二的末期，偶尔买来的杂志上刊登着自由投稿的小说比赛，一等奖的奖金有10万，对于贫穷的高中生来说那是多么诱人的金额。丸山的小说顺利进入了决赛，但最后没能得到奖，虽然第一名还是初中生比他要小三岁。
自己或许没有才能吧。
一边看着得奖的小说，丸山一边想。
一周后，丸山接到了陌生人的电话，打来的人是投稿杂志编辑部的编辑。
“虽然很可惜你没能得到奖，但是我却很喜欢你的作品。”
和自己见面的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性，她语速很快声音清脆，深棕色的长发被高高束起，休闲款的西装让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又干练。
“虽然我觉得作为一部sf小说你需要加强的东西还很多，但其中描写的关于男主角对女主角的恋爱却得到了我们的一致认可。我很喜欢你笔下描写的恋爱情节，那种青涩却又直白的感情是成年人所缺失的东西，你考不考虑来我们杂志上写短篇。”
第一张收到的名牌是米黄色的，光滑的表面上还带着淡淡的花香，而杂志的名称是自己母亲曾买过的其中一本。
日后丸山才记起来，那天闻到的花香是薰衣草。
【31】
丸山隆平作为小说家出道了，他瞒着父母用笔名在杂志上写起了短篇小说。他的小说反响还不错，喜欢他的读者给他寄了不少信件，他本人也因此沾沾自喜。就在他以为自己可以靠小说活下去的时候，事情又发生了。
“你难道以为自己可以靠写小说生活下去吗？”
暴怒的父亲用力地拍打着桌子，丸山吓了一跳身体止不住发抖。
“但这也是孩子的梦想啊。”
拉扯着父亲的母亲，眉眼低垂。
“什么狗屁梦想，如果不是你他也不会写这种无聊的东西，反正他也没有才能不如现在就让他认清现实。”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他是我的孩子就该听我的。与其写这种东西不如多花点时间去学习，我辛苦工作掏那么多钱送他去补习班上课，可不是为了让他写这些玩意的。”
丸山看见连载着自己小说的杂志被父亲粗暴地扔进了垃圾桶，而自己的尊严和理想也仿佛附在了杂志上，被父亲一同当成了垃圾。
无能为力的自己。
当丸山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跑出了家门，站在喧嚣的街头，世界一瞬间和自己产生了疏离。呆呆地站在街头，丸山望着手机发愣，最后他打通了编辑的电话。
女性独自生活的房间，卧室和客厅都在同一个区域，狭小的单人床，浅色打底的碎花窗帘，自己曾送给她的毛绒玩具放在书桌的一旁。粉色的地毯，挂在墙上的上衣，空气中是熟悉的薰衣草香。
“是我做错了吗？”
呜咽着说出这句话，一直抑制的情绪便一发不可收拾。
为什么会哭泣？为什么会拥抱？不甘和愤怒像洪流一样倾泻而出，丸山把初吻给了年长自己七岁的女性。那天丸山第一次知道了安全套的佩戴方法和胸部摸起来比手臂上的肉还要软。肌肤相亲时，皮肤和皮肤会紧紧贴合在一起，自己肿胀起的欲望会隐隐作痛，人体内部有着无法言说的湿润和温暖。被完全接纳的自己，被肯定的自己，泪水又一次滴落，丸山俯在女人的胸前又哭了起来。
那之后丸山一直躲在女人的家里，他关掉了手机翘了课，呆在女人的家里他一步也不愿意离开。就像在心中激起了巨浪，他终日埋头写作，有太多的话想说有太多的情节想写，停不住的笔在纸上述说着只属于他自己故事。
“再好好和父母谈谈吧。”
听到女人这么说丸山拼命地摇头，他深知自己的父亲是个多么顽固的男人，现在回家只会功亏一篑。
“那么你就呆在这里吧，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永远都站在你这边。”
女人抱住丸山摸着他的头发，被轻抚着丸山感到沉静与安心。
那之后又过了一周，女人突然拉着丸山出了门。
“偶尔也出门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吧。”
一周不见的街道，路上依旧车水马龙。自己常去的书店刚好在那天放假，旁边的肉铺还在卖着120元一个的可乐饼。擦肩而过的小学生背着红色的双肩包，男孩子口中的游戏是自己没听说过的种类。咖喱的香气远远地飘来，丸山的父母就站在必经的路口处。
“抱歉，我也有我的苦衷。”
并没有更多的话，面无表情地面对着这一切，虽然不懂她口中的苦衷到底是什么，但丸山隆平想所谓的失望大概就是这样了吧。没有逃跑没有争吵，丸山默默和父母回了家。对他来说那一周的时光就像梦一样，短暂又会忍不住回想。
丸山的小说连载被取消了，他亲眼目睹，父亲把他的手稿和刊登过的杂志都扔进了焚烧炉里，那些苦苦思索的夜晚那些满足与快乐都同纸张一起被烧成了灰烬。
“学生的本分就是好好学习！”
那之后丸山还像之前一样，他认真学习每天都去参加社团活动。没有人发现他身上的变化，同学们都以为那一周他只是感冒在家。有一天，隔壁桌的女同学带来了他之前连载过的杂志，不小心看到她翻开的那一页，是自己在编辑家写完却没能拿走的那篇故事。一把夺过杂志，明明是自己的文章，作者却写着陌生人的名字。
原来是这样啊，这就是她的苦衷吗。
丸山盯着杂志笑了起来。
大学丸山考去了外地的学校，他离开了父母和生活了十来年的城市，那些熟悉的街道和看腻了的风景都被他干脆地扔掉了。
在大学里丸山又一次写起了小说。
虽然人会说谎，但笔下的文字却不会骗自己。
这次丸山换了一个新的笔名，就像是要抛弃那些不堪的过往给故事一个崭新的开篇。
【32】
“那么你想要什么？”
安田不知道大仓会提出怎样的要求，当然做不到的事情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答应。
“我希望你能爱上我。”
掏了掏耳朵，安田还以为自己刚刚有了幻听。
“不在意外貌，不在乎身家，像爱着灵魂本身一样爱着我。”
“你傻了吧？”
大仓给自己的信用卡安田一直拿在手里，此时安田又将它还给了大仓。
“你就不能爱我吗？”重新把卡放回安田口袋里，大仓说：“这个是你应得的，拿去吧。”
明明不喜欢自己却又希望我能爱着他，这个男人是要有多任性才行？
安田大笑起来，捂着笑疼的肚子，他的眼角还挂着笑出来的泪水。
“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小说里的主人公了？去掉外表和金钱的加成，你凭什么让我去爱你。难道你要用真心吗？话说真心这种东西你有吗？”
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安田章大就后悔了，毕竟在这一刻他就丢掉了一个大客户。
奇怪的是大仓并没有生气，反倒是摆出了副似笑非笑的面孔。
“难道你就真心爱过谁了？”
“臭小鬼，要吵架？”
破罐子破摔，安田彻底撕下了脸。
“我可没这个打算，”摇摇头，大仓继续说：“我啊，真的好喜欢你的脸，不管是你生气的模样还是你脸上做作的笑。这还是头一次，我主动地想和谁谈恋爱。”
揉了揉眉心，安田没插话任凭大仓自说自话。
“但是只和脸谈恋爱不是太无聊了嘛，毕竟你的性格那么糟糕我想我是爱不来的。但如果你能爱上我就不一样了，如果你爱上了我，我也会试着去接纳你，虽然成不成功就不知道了。”
“你 去 死 吧。”
一字一顿地吐出这句话，安田看大仓就像看见了久治不愈的重病患者。
“我怎么了吗？”
大仓到还是一脸的天真无邪，仿佛他说的话里没有一点一滴的恶意。
“如果只是看中那些外部条件，那么我不就太可怜了嘛。”
听到大仓这句话安田捏了捏自己的脸颊，并且微笑起来。
“像你这样的混蛋还是自生自灭的好，最好一点遗传因子都不要留下，钱我也不要了，你最好能从此在我眼前消失。”
把卡扔进垃圾桶，安田转身离开大仓的家。
“你不洗头了吗？”
大仓在安田身后问了一句。
“滚。”